柳公权隐居鹳鹊谷

作者:和谷    阅读:100人次

出京兆华原城南门,直行二里许,便走入了鹳鹊谷,俗名岔口。出谷口即富平界,为唐代华原通三原达国都长安之大道。长蛇岭屏障于北,爷台山雄峙西南,东西乳山合抱于南端鹳鹊谷口,形成关中通往朔方的天然门户。

上了八十岁,风烛残年的柳公权时常隐居于鹳鹊谷。从这里沿沟上去,可以抵达柳家原。不得已时,他从这里入长安城,或书碑,或公干,或会友。

鹳鹊谷,位于长安宅第与柳家原之间,风光旖旎,翠色盈目。这里有东西乳山对峙相望,尚有一水蜿蜒南下,水天相映,波光粼粼。谷北是一片开阔地,良田畦畦,阡陌纵横,稼禾摇翠,林木竞秀。东傍药王山,山上绿柏葱茏,秀色可餐。有诗人云:“暮雨云中树,炊烟岭上村。”

这一派宁静中,却掩埋着曾经的刀光剑影。

西汉武帝年间,祋祤(即华原同官)一带,出过一位抗击匈奴的名将赵食其,封关内侯。他从大将军卫青出定襄,因迷失道路,当斩,后赎为庶人。成败荣辱,都付之流水。

东晋孝武帝太元九年(384),前秦苻坚的龙骧将军姚苌在此反叛,苻坚怒不可遏,率兵前来讨伐,曾在这里的赵氏河一带摆开战场,双方直杀得天昏地暗,数万士卒肉搏于此,可想是多么惨烈。当地人说,苻坚切断了姚苌的水源,姚苌部卒陆续干渴致死,可惜天助姚苌,突降倾盆大雨,地上水盈三尺,羌人首领姚苌得了长安。

古战场上的血已经化为泥土,但隐居的柳公权于一片宁静中,或许也会预感到唐末乱世即将到来,战马嘶鸣,从远方传来。

柳公权时常漫步至附近的古刹广严寺,这里存有北魏多通造像碑石,他可以揣摩上面残缺不全的文字,用手指摹写结体和笔顺,研习书法,修心养性。漆沮汇流的东岸石坡上,有开凿的摩崖造像,是一佛二和尚。民间有俚语说,漆水再高,高不过佛爷的脚。

柳公权漫步于沟壑间,登高远眺,或流连于溪水边,思绪顺流而下,沿渭水至黄河,至沧海。

在这神秘的谷口,果然会有鹳鹊在栖息或飞翔吗?叫做鹳的鸟儿,羽毛灰白色或黑色,嘴长而直,形似白鹤,生活在江、湖、池沼的近旁,捕食鱼虾等。闲云野鹤,不正是柳公权一心向往的人生境界吗?他酷似一只从皇宫逃到这里的老迈的鹳,在此徘徊,寻觅的不是果腹的东西,也不是名利,而是生命最终的归路。

柳公权晚年隐居的鹳鹊谷,后称柳沟。后人曾在鹳鹊谷一边石壁上镌刻“唐柳公权故里”“唐令狐绹故里”大字。

到后世,有戏曲家编了一出戏,叫《大头和尚戏柳翠》,故事说的是京兆华原柳沟柳公权别墅的丫环柳翠,到广严寺米坊舂米,遇到了寺中年轻的和尚月里,两人产生了爱慕之情。于是,月里和尚与柳翠常利用到漆水边挑水洗衣的机会,谈情说爱。

二人情事受到周围人恶评,也有悖寺院戒律,柳公权向华原县令写了诉状,要求依律处理。月里和尚被重打四十大板,赶出了佛门。二人的情爱故事如何结局,不得而知。

当地还有传说,说有一年,关中遭了年馑,地方上有个豪绅不开仓放粮,反而强令佃户请名人题写大匾。求到柳公权门上,他索性前去题匾,写了“文魁武魁”四字,却各少写了一笔。豪绅被人笑话,来求柳公权。柳公权说:“为富不仁,侈谈门面,你的文魁武魁还不如一个锅盔。”豪绅认错,开仓赈灾,柳公权这才提笔蘸墨,对准大匾,为文武二字各添一点,为魁字各添一撇,扬长而去。

又有传说,说距鹳雀谷不远处,有一户人家,父母早丧,兄弟两人过日子。弟媳过门后,日子不安宁了,甚至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。兄弟中的老大在路上遇到柳公权,心想,柳大人官高位显,见多识广,何不讨个法子?

柳公权听了,让老大随他回到屋里,写了一首诗,让带回去贴在自家照壁上。诗云:“同树连根各自荣,些许言语莫伤情。一回相见一回老,能得几时为弟兄。兄弟同居忍便安,莫因毫末起争端。眼前生子又兄弟,留给儿孙作样观。”

老二回家,看见照壁上的诗,连续读了几遍,觉得句句在理,想起兄嫂昔日种种好处,不由得落了泪。此后,兄弟妯娌和好如初。

柳公权的这首劝邻里诗也在华原一带流传下来,记入当地世家族谱,绵延不绝。

咸通年间,唐朝江山已经江河日下。柳公权的生命历程,也如他侍奉的唐王朝一样,面临大限。他一生历九朝皇帝,默默无闻,潜心书法,政治上不像颜真卿那样慷慨激昂,为国出生入死,在风云变幻的政治舞台上轰轰烈烈度过壮烈的一生,书艺上却与之比肩,为后世景仰。

在朝中度过漫长一生的柳公权,颇像一只关在禁笼中的金丝雀。宫廷的生活,使他缺少壮阔的气度、宽广的视野和浩渺的生活源泉。颜体不断地变化,柳体在其成熟以后变化却较少。颜真卿像奔腾咆哮的洪流,柳公权却似流于深山老林的涧水。这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情调。

柳公权淡泊处世,正直朴厚,与世无争。入仕为官,是为生活,他的志向在于诗文书法。他属于“庄士”一类书法家,尊崇孔孟,精研国学,笃志勤学,沉默寡言,个性内向,不像张旭和怀素那样的狂士,无视礼教,我行我素,颠狂不羁,而是恪守儒道,严于立身,谨于从事,同时又敢于直言,立朝刚直,风范凛然,视富贵、财宝如云烟,唯求闲静、超逸、萧散、平和,穷尽时间和精力,而成书艺大家。

柳公权能够成为书坛巨人,既需一颗慧心,取质、取量、取度,炼形、炼神、炼韵,又需要不凡的身手、刻苦的磨炼,尤要以自己的性灵和人格化入书法。

到晚年,求柳公权书写碑文墓志者不绝于门。他一生创作书法作品近百件,有明确记载的有九十四件,其中碑铭六十二件,墓志六件,题跋二件,题额三件,帖札十五件。留存至今的有二十余件,其中碑刻十件。其诗作《全唐诗》仅录六首,其中三首还是应制之作。他为别人撰写碑文数篇,另有一部《小说旧闻记》,记的尽是奇闻逸事。文宗朝,大臣献诗文著作成风,柳公权却无动于衷。

所以,柳公权留于后世的关于自己身世家庭及个人生活的资料少之又少。无官一身轻,退隐鹳雀谷后,唐末纷纷扰扰、喧嚣热闹的世情,已经与当初身为内相的柳公权毫无关系了。唐懿宗咸通六年(865),某个季节的某个时辰,八十八岁的柳公权实在是太累了,长眠于京兆长安自己的宅第里。他终于轻轻放下了那一枝从五岁起紧握的毛笔,那支舞动了八十多个春夏秋冬的如椽大笔,全身放松,缓缓停止了呼吸。四周一片寂静。

也许那天小雨淅沥,或大雪纷飞,或天高云淡,没有一丝微风。也许是在“长安夜半秋,风前几人老”的时候,长安城里遍地秋风,更深夜半的时候,将有多少人度尽他们的年华,走向生命的终点呢?

柳公权没有实现老死在家乡柳家原土炕上的愿望,那里早已田园荒芜,无限寂寥。弥留之际,守在他身边的是年过半百的儿子柳仲宪,生平不详;还有已经成人的孙子柳瑗,只在柳氏族谱中留下过一个名字而已。当朝皇上赠予柳公权太子太保。柳公权的一生,除了少许时间在外任官,基本上都在京城,先后在七位皇帝身边供职。他一生一直在不断地为皇家、为大臣、为亲朋书碑。各代皇帝都爱他的书法,爱他的诗才,甚至对他的谏议也乐意接受。

他特精于《左传》《国语》《尚书》《毛诗》《庄子》,每每讲说,一词一义,常写满好几篇纸,却信奉述而不作。他在世时,公卿大臣家碑志,非其手笔者,人以子孙为不孝。民间更有“柳字一字值千金”的说法。外国使者入唐朝贡,皆另带钱币,以此购柳书。其书法号柳体,流传后世。

在唐代,给人撰写碑志或书写碑文可以得到一笔润笔费,越是知名的文士所得到的润笔越多。但柳公权是典型的学者类型,不善于理财,替勋臣贵戚家书写碑文,“问遗岁时巨万”,却将所得到的钱和金银器皿全交给管家海鸥、龙安保管。柳府的管家和一些仆人趁机钻空子,把主人的钱当作自己的钱用,用了也不吭一声。

他曾经把一些银杯银碗放在一个竹箱子里,过了一阵子后,箱子上的封条完好无损,但器皿却不翼而飞。他审问时管家海鸥,海鸥说:“我也不知道怎么丢的。”柳公权微微一笑,说道:“大概银杯羽化成仙,长出翅膀升入天堂了。”

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他也就不再说什么。唐代燕乐繁荣官方和民间音乐都很兴盛,柳公权也通晓音律,但他似乎对音乐有偏见,不喜欢听演奏,觉得音乐会使人骄慢,这多半是由于他个性内敛好静。

柳公权仙逝,一颗书法巨星陨落了。他的遗体和灵魂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——京兆华原柳家原。他长眠在这里的黄土山峁上,获得了永恒的安息。